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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忘却的记忆

我过去从未遇到过深藏殖民地时代经历过历史的人,对于我来说,与日军“慰安妇”奶奶见面,倾听和分享故事尽管让我又紧张又害怕,但能够面对一位活着的历史证人却是一个无比宝贵的机会。这位奶奶会是什么的人呢?是不是一位很会讲故事的人呢?记忆清不清晰呢?会不会觉得我们讨厌或不高兴呢?第一次去奶奶家是2002年7月,我坐在车里,脑海里浮现的都是有关奶奶的事情。
奶奶独立生活在高敞一个宁静而整洁的村庄里。院子里的小花坛中盛开着凤仙花和桔梗花,家里显得宁静温馨。尽管天气炎热,但房门仍紧闭着,我在木台阶前面叫着奶奶。“来了”,房门应声打开,身形瘦小的奶奶从昏暗的房间里走了出来。眼睛几乎看不见东西的奶奶即使在白天也习惯呆在黑暗里。我们和奶奶走进房间,打开灯,照亮昏暗的房间。互相问候之后,我们说了一下想要倾听奶奶的故事,然后编辑成书的想法,并对韩国挺身队问题对策协议会(以下简称“挺对协”)是一个什么的团体进行了说明。奶奶一边问是怎么知道自己是“慰安妇”的,怎么找来的,对我们的访谈意图表示同意。又说如果有帮助的话,想起来的东西都会说出来,开始了讲述。

“那个东西我理解。应该让更多人知道,让日本人还债……只要不让我露面和公开我的名字就行,向日本出版那本书都可以。该死的混蛋们。”

我们倾听奶奶的故事是一种对忘却并否定民众历史的统治历史的反抗行为,同时,也是一种想要找出曾为“慰安妇”的过去的人生如何给到现在为止的人生带来的影响,以及这些痕迹的行为。另一方面,对于奶奶来说,口述意味着“让更多人知道”、“ 让日本人还债”、“ 向日本出版那本书”。想要通过口述,与无数人分享自己的人生,也让不断否认 “慰安妇”的存在的日本知道,对抗践踏奶奶人生的日本。
“慰安妇”奶奶的故事并不是我们小时候听爷爷或奶奶讲述的老虎的故事。奶奶没上过学,不能用文字记录下自己的故事,无法在其他人面前表现自己曾为“慰安妇”的经历和感受。对于任何人来说,在别人面前讲述自己遭受的痛苦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第一次访谈中,我就好像小时候坐在火盆前面听奶奶讲老虎的故事一样,一边听着奶奶间隔很长的话语,一边不时插入这样那样的小问题。没过多久,我感觉奶奶有点儿激动了,我无比后悔。奶奶并非与我想像的一样会讲故事。奶奶的故事是一些夹杂着长长叹息的片段,是与我们之间简短的对话,或者只是心情郁闷时发的牢骚。已经过了几十年了,由于“慰安妇”生活中遭受的精神冲击而导致的精神疾病,奶奶无法准确地说出她去过哪里,去了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又是怎样回来的,奶奶“记忆的触角”交错着时间和空间。然而,有关和奶奶关系密切的人的记忆,或对于留下清晰烙印的恐怖情景和感受的强烈记忆,以与我们见面为媒介一一讲述出来。
访谈开始后,奶奶最先讲到的就是自己觉得曾为“慰安妇”的羞耻与被别人知道她曾为“慰安妇”而感觉羞耻交织的感情。奶奶面对陌生的访客,开始痛苦地讲述从当时被拉走到在船上被打的故事。我认为这与如何理解奶奶口述自己经历,想要讲述什么话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被强征的过程,在开往日本的船上遭受的暴行,与慰安所里见到的姐姐之间的关系,慰安所里的精神疾病,解放后的生活等等,在第一次的访谈里大概陈述了一下这些过程。慰安所里的人生她只用一句精神疾病就概括了,超越了时间和空间,她不太想谈论细节。在第一次和第二次访谈中,我们努力地直接跟着奶奶的节奏,通过她家人的故事和日常的故事营造融洽的气氛。此外,在第三次访谈中,我们想要更进一步地了解奶奶不想讲述的慰安所里更为具体的情况和奶奶的感受。
奶奶第一次被日本军人强奸的时候,在无比的震惊和恐惧中缩成一团,讲述的过程中她经常抚着胸口,怒火中烧,不吸烟就无法继续讲述下去。过了几十年也无法忘记的记忆如何可怕地支配着人生,奶奶讲述的每一个瞬间让我真实地感受到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我也时常在奶奶的故事中全身颤抖。
这篇编辑稿是通过四次访谈构成的奶奶的人生。仅通过四次访谈很难倾听奶奶全部的人生并加以整理。我按照时间顺序排列模糊的记忆,通过奶奶人生中认为重要的经历重构故事。此外,我想要努力把口述当时奶奶的感情和情况, 奶奶主观的理解、分析和评价一并展现出来。当奶奶记忆模糊、无法掌握准确时间、前后不一致的时候,或者记不清数字或名字等的时候,亦或是改变部分口述内容的时候,我都对口述的写实性和完成性苦恼不已。然而,我认为更重要的是经过六十年岁月留下的记忆和现在奶奶一定要给我们讲述的故事是什么,同时是记录我们想要从奶奶那里倾听的东西。这是因为我们并不是要侧重于奶奶当时“慰安妇”的生活是怎么的。
奶奶在遗属会注册会员的时候向政府进行了日军“慰安妇”申报。在眼睛还能看见的九十年代,奶奶认真地参加要求日本政府赔偿的示威活动,现在也经常参加遗属会举行的悼念仪式。奶奶很清楚遗属会里遇到的其他人所遭受的各种受害情况,这给奶奶对于日本政府的见解,以及奶奶对于自己“慰安妇”生活具有的记忆带来重要的影响。在奶奶损坏的部分记忆中,奶奶加入了其他人的经历,时时表现出对日本人的反感。和邻居家来串门儿的奶奶聊天的时候,在说到阳历是日本鬼子的东西不能用时,她还痛骂了跟遗属会的人一起来的日本人,强调如果这本书能够对让日本人道歉和赔偿有所帮助的话就太好了。
奶奶常常说自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意思是想要隐瞒的“慰安妇”人生已经披露出来,既然已经披露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奶奶积极展现至今为止遭受的痛苦,诉说着自己的处境,想要为自己余下的人生争取一些力量,寻求一些帮助。虽说如此,奶奶仍然为自己曾为“慰安妇”感受羞耻,反对在书中刊登自己的名字和照片,害怕孩子们和孙子们知道。虽然也认为无法改变在身不由己的历史情况下曾为“慰安妇”的事实,但另一方面,这仍将在家庭关系中留下无法克服的人生污点。
奶奶现在只有一只眼睛稍可视物。牙都没了,只能吃软一点儿的东西,胃也不好,消化很成问题。如果身体稍稍好一点儿的话,想要活动一下,干点儿什么,但自从视力下降以后,就几乎什么也干不了了。视力开始下降的时候,经常被煤气灶烧到,但现在一切都熟悉了,几乎没什么能伤到自己。性格也好,很多邻居的奶奶来家里串门儿。奶奶暗自得意地说,自己得病住院的时候,同辈的奶奶来照顾自己,说喜欢奶奶,还搬到同一个小区来住。奶奶想要将充满过去痛心的痕迹和羞耻的形象焕然一新,通过周围的关系恢复过来。
这项工作对于奶奶来说会有什么意义呢?开始访谈的时候,我们说明了奶奶作出的“证言”对于历史有多重要,对于子孙后代来说是多么宝贵的东西,奶奶也同意并表示理解。我们认识到了这项工作是与进行口述的人一起完成的工作。然而,我们领悟了真正的共同工作只通过坐在一起彼此交流是难以完成的。访谈即将结束时,我说到“奶奶,这项工作对于我们来说真的是一项宝贵而有意义的工作”的时候,奶奶却直截了当地说,“只是对你们有意义罢了…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瞬间,我被奶奶的反应所震惊,在这种矛盾的情况下,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去做。自己的故事能被韩国和日本的很多人所知,可能将成为一种力量,或者那样期盼的心情总是陷入现实的无奈之中,这对于所有活在痛心时代留下了痕迹的人来说,这是她们所具有的心痛的两面性。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把它变成对奶奶有意义的事情。这不是一个可以用一句话来说清的。希望再也不发生这种事情的心情固然重要,但创造一个让健在的奶奶们在这片土地上不用低头活着的社会是更重要的。虽然不知道奶奶看到这里会说些什么,但我希望将来有一天和奶奶一起读这些文字的时候,对于奶奶所说的没有意义,我能够堂堂正正地回答。我现在也经常给奶奶打电话。“嗯,陈珠(진주)吗?天儿冷了,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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